初中课文《天下第一楼（节选）》是一篇经典剧本，戏剧冲突此起彼伏，人物群像有血有肉，文化底蕴味醇香浓，主题内涵情真意深。其中，从“唐茂盛上”至“一拳砸在柜台上”的部分讲少东家唐茂盛到福聚德强挖掌柜卢孟实的墙脚，以维持自己的天津分号，通过二人语言的过招表现意志的较量。我们将细细品读此片段，分析人物特点，浅尝戏剧魅力。

　　唐登门便说：“嗬，门口的‘气死风’都换电灯泡啦！”此话阴阳怪气，因唐原本无心经营福聚德，又对伙计出身的卢当掌柜表示不屑和怀疑，后自己生意不景气，转头见福聚德名噪京师、鸟枪换炮，心中不爽。唐这话为他来要钱要人作铺垫，潜台词是“你这儿反正都这么红火了，我要你点儿钱和人有什么大不了的”。

　　卢“强打精神”迎上，使出对话第一招——“哄”。他祝贺唐生意兴隆，直夸“那地界好哇”。唐说：“地界好有什么用，人不行。”这是唐第一次谈及“人”的话题，为要人埋下伏笔。卢显然并未听出唐话里有话，只顾顺着唐的话茬从夸“地”转入夸“人”，大赞“您那位新二奶奶，天津卫的人尖儿”，又赞“二奶奶谁都不怕，就服您”，高楼顶上盖高楼，把唐拍得蛮舒服。唐笑言“你这都听谁说的”，算欣然领受吹捧。卢说：“我这儿有内线。”这话像坦白，其实有玩笑性质，调节了气氛，拉近了双方距离。接着，唐第二次谈及“人”的话题，“她们这些姐妹，都不是省油的灯”，貌似把卢当自家人、讲私房话，暗里要人之意呼之欲出。卢依旧没嗅到其中的危险气息，趁热打铁再套近乎：“待会儿，就这儿吃饭，我叫玉雏儿给您做。”卢总觉得把少东家伺候舒服了，万事都好商量。

　　唐毕竟不是专来扯闲篇，没被温言软语捧晕，仍不弃来意：“我今天来，是想跟你借点儿东西。”“要”不说“要”偏说“借”，与其叫委婉，不如叫伪饰，乍听会还，本质是抢，似乎卢可借可不借，其实卢不借也得借。说“借”无非为场面上好看，也想试探卢的忠心，不是真把卢视若主人翁。卢假装埋怨唐见外，“瞅您说的，这楼上楼下不都是您老唐家的”，用和盘托出、双手呈奉的姿态摆明自己位置，给足唐面子，融洽了关系。唐等的就是这句话，趁势要钱修门脸儿，没明开价，只说“我大哥在法家花园起的那间馆子支了多少，我就用多少”，潜台词是“别嫌我霸道，我打听了，既然你能给我大哥钱，我那份钱也不能少”。

　　卢方才醒悟到来者不善，心下一沉，使出第二招——“躲”，先应承下来再寻求转机。“行，过了五月节，我给您送天津去。”现在刚大年初六，卢搪塞到五月节，大概感觉躲得太狠，又补上“送”字表示诚意，潜台词是“到时候不劳您大驾，我自会献上，一分不少，您还不信我吗”。唐早看透卢的心眼，岂会让他轻易逃脱：“呦，你跟我这儿打镲呀！”卢觉察唐不满，准备再躲一番，立即岔开话题、哭穷卖惨，细数近期店内需花钱修葺的地方：“这影壁得描金了，后院堆房要挑顶子……”唐拿“福聚德日进百金”撅了回来，卢交了底，“有进还有出哪”，情急之下喊账房修鼎新拿来账本打掩护、帮忙躲。这三“躲”，艰苦卓绝。卢没靠“哄”打消唐的贪婪企图，在对话中居于吃力的下风——开口小心对付，措辞颇费思量，分寸谨慎拿捏；稍微失言，一团和气就将打破，两张脸皮就将撕破。不管内心多抗拒、多纠结，语言上都不能冒犯，务必稳住心神、讲究技巧、维持体面，难！

　　唐不看账、不通融，坐实钱的事后又提出“借”堂头常贵。卢心惊肉跳，无奈使出第三招——“挡”。“这可不行”“您这不是撤我大梁吗？我给您换一个”。我想卢这话绝非嚣张的顶撞，而是苦笑着、讨饶般抵挡。卢示意二掌柜王子西帮他一起说，但王认为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，支支吾吾地站了唐的队：“二爷要，就……”课文中王的台词常带省略号，体现人物的怯懦圆滑。卢说：“不行。有批老主顾不见常贵不吃饭。”我想卢这话是看向王说的，表面批驳王，实则抵挡唐；直接面朝唐撂此硬话，卢肯定不敢。这两“挡”，艰辛异常。卢内心饱受煎熬，却不能跟唐闹僵闹翻，还得倔强地扛着、隐忍地求着，巴望着唐回心转意、松嘴放人，难！

　　卢幻想破灭。唐给常贵下了去天津的死命令。“卢气得说不出话”，“欲骂无言，欲哭无泪，一拳砸在柜台上”。“哄”“躲”“挡”三招用光后，卢别无他法，悲愤交加、绝望至极，如五雷轰顶、天地漆黑，又不可冲唐宣泄，唯把痛苦埋在心底，狠狠砸出一拳而已。卢的沉默，震耳欲聋。卢的空拳，无力回天。

　　该片段，卢从“说好听话”到“说跑题话”再到“说不出话”，一点点耗尽语言艺术，一步步坠入语言困境。字里行间那暗流涌动的客套、防不胜防的周旋、有心无力的挣扎、孤立无援的沦陷、无语凝噎的屈服，令人唏嘘，发人深省。

　　语言的困境，首先是身份的困境。旧社会的商业经营体制决定卢必须听东家的，哪怕他再有志向和才华，终归受东家的雇佣、差遣、管辖。东家稍动动嘴，卢便消受不起。这是卢无论怎么“咬牙跺脚地干”也摆脱不得的被动地位。卢驱赶克五、教训小伙计、斥逐罗大头时，劈头盖脸一顿猛削，不留情面、不容置辩，皆因卢的身份高，掌握话语权、处置权。面对唐时，卢的身份矮了，只好放低身段、收敛锋芒，说话不大能够侃侃而谈、直言不讳，更不可能声色俱厉、夹枪带棒。

　　语言的困境，折射出生存的困境。卢的哑然失语反映了光环上面的重压，暴露了风光背后的窘迫。文中，加速福聚德由盛转衰的危机纷至沓来：外有侦缉队敲诈勒索，内有两位少东家攀比着盘剥、二掌柜和稀泥、小伙计不争气、大师傅撂挑子；还有无形的威胁，关于卢的流言不胫而走、关于“五子行”的成见根深蒂固、关于“烤炉的不到七十不传徒弟”的陈规保守褊狭，全阻碍着福聚德的长远发展。内外夹击、上下交困、左支右绌，“一个人干，八个人拆”，预示了卢和福聚德的悲剧命运。（城区教育局 侯 杰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