梦，一个让人捉摸不透却分明活灵活现的字眼，一个变幻无穷却稍纵即逝的宇宙，一种包罗万象却独属于个人的思维活动。梦，往往蒙着神秘含混、怪诞无稽的面纱，同时，梦作为一种表情达意的艺术技巧，历来被古今中外的文学家偏爱。他们常在作品中借梦记事、谈情、言志、说理，借梦放浪、隐逸、开悟、重生，在梦的幽密园地里寄存那虚幻而又真切的生命体验。

　　宋代的李清照（号易安居士）和辛弃疾（字幼安）并称“词坛二安”，各有记梦之作《渔家傲（天接云涛连晓雾）》（以下简称《渔》）和《破阵子·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》（以下简称《破》），且同属豪放词，现已收入初中语文课本。这两场几百年前的文人梦，盛大、斑斓、隽永，迄今仍呈现鲜活的质感，值得细细品味。

　　我们先看两场梦的缘起。

　　《渔》是因“迷”入梦。开头的“天接云涛连晓雾，星河欲转千帆舞”，铺展了云雾混茫、星辉绚烂、波澜壮阔、千帆旋舞的画卷，笔法绮丽，意境恢宏。“接”“连”“转”“舞”四个动词好似激流，把景物联结成令人目眩神迷的巨幕光影，让人联想到梵高油画中那片汹涌的星空。该词一开始就模糊了现世与梦幻的边界，读者无法辨清此景究竟是李清照的眼前景还是梦中景，有些虚虚实实、恍恍惚惚的感觉。这“迷”，既指海天翻滚、波谲云诡的奇观之迷，还指人生凌乱、前途难卜的心灵之迷，彼时李清照的命运正像这澎湃狂涛般颠簸辗转，充满接踵而至的“不确定性”。

　　《破》是因“醉”入梦。起笔是“醉里挑灯看剑”。辛弃疾壮志未酬，“报国欲死无战场”，夜间独坐，神思游离，饮酒浇愁。这“醉”，激荡起词人的豪情。即便醉了，仍割舍不下峥嵘岁月，念念不忘江山社稷，故挑亮灯芯端详宝剑，聊以慰藉失落的心。他梦回疆场，渴望有朝一日仗剑而出、杀敌凯旋！这“看”是动情地看，是睹物追昔、思绪绵绵，是记忆开闸、往事滔滔。这“看”是洞穿地看，透过剑看执剑的自己，看毕生跌宕的悲喜，看浴血荣光的曾经。辛弃疾观赏手中剑器，焕发心中剑气，按捺不住收复失地以雪靖康耻的凌云壮志，在人生的甘与不甘间久久踯躅。

　　我们再看两场梦的内容。

　　《渔》的梦是幻想的梦。“仿佛梦魂归帝所，闻天语，殷勤问我归何处”，李清照跻身仙境，天帝的温暖关切使她收获久违的动容。“归何处”，一个永恒的哲学命题，击中了这位受难的红颜。“我报路长嗟日暮，学诗谩有惊人句”，遽然冷至冰点。凄怆的“路长”、萧索的“日暮”、疲惫的“嗟”、无力的“谩”，道出“身世浮沉雨打萍”的沧桑感、苍凉感，表达了对现实境遇的不满和彷徨无助。李清照南渡后命途多舛，国破、家亡、夫死、物散种种变故纷至沓来，她颠沛流离而苦觅归宿，徒有才学而郁郁寡欢。一问一答，妙在借浪漫的人神对话诉出幽幽的荒芜心境，具有极强的戏剧性。

　　《破》的梦是追忆的梦。往事历历如昨：“梦回吹角连营。八百里分麾下炙，五十弦翻塞外声，沙场秋点兵。马作的卢飞快，弓如霹雳弦惊”。曾几何时，战前犒赏三军、阅兵讲武，战时策马奔腾、引弓射箭，天高地广、任我驰骋！六幅图画刻画了辛弃疾投笔从戎、冲锋陷阵的战将风采，气势豪迈、气概勇武、气韵硬朗。倘若没有军旅生涯的刻骨铭心，没有铮铮男儿的赤胆忠心，决然写不出此般英姿勃发、此等英雄本色！六幅图画，妙在闪回快进，既有面的扫描又有点的聚焦，既有意象特写又有氛围渲染，如实还原了军中独特的滋味、音响、速度、装备、阵势，具有极强的镜头感。

　　最后，我们看两场梦的反转。

　　《渔》的反转是由抑到扬、柳暗花明。“学诗谩有惊人句”尚显沮丧、颓唐，“九万里风鹏正举”竟笔锋一转，情感不再悲戚反为之一振，可谓脱去香软脂粉味、造就倜傥丈夫气。长风猎猎，长空湛湛，鹏程万里，俯瞰河山，格调何等昂奋，性情何等不羁！随后词人大喝“风休住，蓬舟吹取三山去”，让轻巧的小船载着自己，在天帝眷顾和风的传送下飘飘扬扬，飞抵那无忧无虑、幸福光明的仙界。这俊爽的笔墨、超尘的视角、博大的胸襟，缥缈悠远中可见旷达坚毅，寄托了李清照对美好生活的无限憧憬。

　　《破》的反转是由扬到抑、抬高跌重。萦绕脑际的大漠烽烟、金戈铁马、鼓角争鸣的场面，熔铸成“了却君王天下事，赢得生前身后名”的誓言；辛弃疾建功立业的夙愿升华为忠君报国的大义，浩然之气、慷慨之情已臻巅峰。但接下来的“可怜白发生”，转而把千钧重量悬于一缕发丝，把炽烈激情掷进冰冷现实，雄浑刚健的乐章化作沉郁悲愤的叹息。血犹热，鬓已霜。方才意气风发、踌躇满志，转瞬空空荡荡、渺渺茫茫。白发，是雕弓挂壁、宝剑蒙尘的怅惘，是恣肆怀想的收场，是英雄迟暮的梦醒。

　　反转，是两首词写作艺术的关键。如果说，梦给词人创作提供了思接千载、神游万仞、穿梭跳跃的自由时空，那么，梦的反转、变形，梦境与现实的交错、纠缠，则彰显了词人精神世界的一体两面，使作品意脉更曲折、内涵更丰富、情致更深厚、表达更有张力。全词一经反转，便霎时将感情凝结为某个意象、某种意境，从大声表白转为婉曲抒怀，用貌似隐匿的方式袒露心扉，用貌似克制的笔法宣泄心声，最终在弥漫开来、氤氲不散的情感氛围中戛然收束，句绝意不绝。

　　文学本就是造梦的艺术，每位作者都是筑梦师，每个梦境都潜藏奥妙。“二安”的两首词、两场梦，是灰暗与璀璨的重叠、哀怨与雄壮的交织，是性格与环境狭路相逢、痴心与诗心比翼齐飞，是国家运道与个体遭遇同频共振，是被挤压的现实与被放飞的理想相互映照。梦里，缭乱着复杂的情愫，荡漾着别样的况味，教人读解不尽。人生如梦，梦如人生。走进这两场酣畅淋漓的大梦，等于贴近两个轰轰烈烈的灵魂，定能获得情感的濡染、审美的熏陶和智慧的启迪。（城区教育局 侯 杰）